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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程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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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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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大概空白了有两三秒吧,我一转身,发现杨超群这个冤大头,坐在六角型向外凸出去的窗台上,肩靠着玻璃,手抱着膝盖,正把头埋进两腿之间,断断续续地咳,咳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操!我魂都吓出来了好吗?!”我根本没能顾得上风度,当场就爆了粗口。“杨超群!你听见我上来干嘛不吱一声啊!”

 

我的大声质问在杨超群面前仿佛石沉大海。他没有理我,甚至没有抬头看我,咳完了,就把脑袋搁在膝盖上,又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了。难怪我进来都没有发现他坐在这儿。我杵在那儿,慢慢平复了惊吓,又看到床头柜上那杯满的水,突然反应过来,杨超群该不会是在这里坐了一天吧?生着病,吹着风,没喝水看上去也不像是吃过饭的样子?他是不是脑子进机油了?!

 

我赶紧走过去,走近之后被杨超群的脸色吓一跳。屋子里没开灯,在窗外街灯照进来的昏暗光线底下,他看起来简直一塌糊涂,下巴和唇上冒出了点青色的胡茬,嘴唇半点血色也无,都干裂起皮了,眼底透着深深的疲惫,毫无神采。试了试他的额头,滚烫的。我把手背贴上去时,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乖乖的没躲开,很可能是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躲了。

 

“你多大了啊,生病了不会照顾自己啊?让你有事打电话不打,坐在这里吹风是想让自己病死吗??”我忍不住开启了奶妈模式。

 

说实话,我从小在寄宿学校读书,高中毕业就出国,独立惯了,生活上碰到什么问题都能处理一点,像杨超群这样的,估计一看就是那种平日养尊处优的少爷,生活自理能力几乎为零。碰到这种情况,我一般都是看不下去的,数落归数落,我也没办法坐视不管。“你别不说话,我问你话呢。你在这儿跟我赌什么气?要不是我,你还不知道要自己熬到什么时候呢。我这也算是做慈善了……”

 

我一边说,一边去抓杨超群的胳膊想把他从窗台上弄起来。杨超群对我数落的回应则是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我没理他,继续用力试图把这个人从窗台上提溜下来,好不容易勉勉强强让他两脚着地了,他脚步虚浮,身上软绵绵的,眼看着就要站不住,我连忙过去扶了他的手,才发现他一双手冷得像冰块一样。行不行了,行不行了啊?

 

我把他扶稳,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床边领去。杨超群一步一晃地走,两腿好像没法承受任何重量似的,到后来几乎整个人都歪倒在了我身上。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攥了半天,完全没有任何暖和起来的意思,手背和指甲盖都发紫了,看上去非常非常不健康。

 

好不容易走到床边上,我扶着他那手感非常瘦弱的后背,让他慢慢躺下,然后把被子给他捂上。讲真,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用。杨超群一沾到枕头就露出了极度疲惫的表情,然后慢慢把眼睛闭上了。我一开始以为他要睡了,就去把窗户关好,可等转过身来一看,发现他又睁着眼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幽幽地盯着天花板。

 

那个时候,我是不知道杨超群是有抑郁症的,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性格非常古怪,从来没见过谁感冒生病的时候是这种状态。

 

病这么厉害,这个点了,Boots药店都关门了,我只得到他房间里翻箱倒柜,看有没有什么应急的药。估计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儿来管我翻不翻他东西了。反正我正人君子,也不会打什么歪脑筋,开了几个抽屉之后,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手表、内衣、文件、本子,终于让我在他房间五斗橱的倒数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了药。

 

结果一看不要紧,发现全是什么阿米替林、多虑平、氟西汀之类的,感冒药一盒都没找到。这些药,用我极度丰富的生活常识不难辨别出,全是抗抑郁类药物。一下子,杨超群的种种奇怪举止突然就解释得通了。杨超群,有病。

 

我抬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那个毫无生气的身影,突然从心底泛滥起一股汹涌澎湃的同情。这感觉很说不通,因为我对抑郁症这个东西吧,一直都没什么把握,身边也没有得这个病的人,总觉得症状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挺装的,只知道患者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之就是想着法子自杀。

 

杨超群看起来倒不像要自杀的样子,所以我估计病得应该没那么严重。只是他那个明明难受的要死又一声不吭的样子,没来由地让人觉得很可怜。就像看到路边生病的小猫小狗,你会忍不住想要去帮一下的感觉。

 

抗抑郁药也是药,而且看杨超群现在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半儿是抑郁症犯了。我从一堆药里面挑了一盒副作用介绍写得不那么吓人的,按照说明书的指示挖了两颗药片藏在手心里,然后走到床前看看他,问他要不要喝水。他总算有了一点反应,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这是不是不太好,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是一天没喝水了。

 

“你别摇头了,坐起来喝点水吧,不然身体脱水了就更不好了。”我在床沿上坐下来,托着他后脑勺把他的身子抬起来一点点,然后拿玻璃杯凑到他嘴边。杨超群很顺从地张开嘴,抿了一小口。真是乖。“好好好,那现在就着水,把药吃了吧。”我把手心里的药片亮出来,哪知道他一看到药,突然就开始反抗起来,他也没什么力气,只是想尽可能地远离我手上那两颗白色的无害的小玩意儿,于是幅度很大地一偏头,脑袋磕到杯子,我手一滑,水洒了一床,我坐得近,还顺道溅我一身。

 

“哎哎哎,你干嘛呢杨超群!”我赶紧用手往身上乱拍,这哥们也太没谱了,拍完后又揪起被罩的一角使劲抖了抖,让水顺着流到地毯上。

 

刚折腾完一抬头,就看见杨超群一脸戒备地看着我,眼神里竟然有小小的不悦,刚才那个温顺的像小兔子一样的人不见了,“我没病,我不吃药。”

 

这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不觉得别扭,反倒还觉得他有点委屈,感觉好像是我错了似的。简直没天理了。我见他态度坚决,也没逼他,把药丸放在床头柜上。杨超群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可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明天一早还要上课,我只得狠了狠心。

 

“我得回宿舍了杨超群。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下课来看你吧,你要是还没感觉好一点的话,给我打电话,我煮点粥给你带过来?”我试探性地问床上的人。见他不说话,我当是默认了,就从床上站起来准备走。哪知道,屁股刚离开床垫,我的手突然被杨超群冰冰凉凉的手拽住。

 

“睡不着。”他说。突然,又嗓音极软地叫了我一声,“William。”

 

我第一次听到他讲英文,竟然是叫我的名字。我就在那天晚上跟他讲过一次,他竟然记得。杨超群的口音是很正的美音,和平时听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欧洲口音和一板一眼的伦敦腔都不一样,跟美剧里头的也不一样,反正软软糯糯的,配上他又细又轻的嗓音,有种说不出的好听。

 

“Endogenous depression.”他又说,“我生病了。”

“刚还说没病,怎么又说有病了!?”

“不想吃药,才跟你说没病的。”

“啊?你知不知道这个谎言有多拙劣!小朋友都看得出来你在生病好吧?”

“我生病了,你陪我行吗…”

“行行别哔哔了,不想吃药也无所谓,反正你这也没感冒药,抗抑郁药吃了也白吃。哥们就在这陪你,你蒙上被子好好睡一觉,大老爷们儿的,明天醒来就好利索了。我去楼下沙发上睡去,你有事叫我。”

“你就睡这吧。”他看了看双人床另一侧还没怎么动过的被面。

 

杨超群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可惜只有一个枕头,就让给病人用吧。我脱下外套叠了叠,放到杨超群脑袋边上给自己当枕头,大剌剌地在被面上边躺下。这样一来,杨超群在被子里头,我在外头,两人互不干涉,也没什么尴尬的。

 

说实话,我对抑郁症这东西还有点拿捏不准,我一边弄枕头,一边不大严肃地问他,“你这个病我不太了解,听说会总想自杀?怎么没见你今天往窗外跳呀。”

 

杨超群真的是绵羊脾气,也不恼,默默地把两只手腕翻过来,伸到我面前。夜里光线不好,我也看不太清,只看到他手腕上几根细细的青筋,埋在一层很薄的皮肤下面,腕骨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支棱出来,瘦得实在有些不像话。

 

“怎么了?”我问他。

 

他用左手指了指右手手腕内侧,指尖在上面轻轻描了一圈。我凑近仔细看,才看到那里有一道很淡的疤,颜色比周围的皮肤稍浅一点。

 

“以前有过。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拿了爸爸的剃须刀片,划得很深很深。后来留下疤,妈妈带我去整形医院除掉了,不过还是留了一点点痕迹。”他耐心地跟我解释。

 

我皱着眉头看他,感觉不大像在开玩笑,只得说,“你这也太惨了吧。” 又翻身去拉了几下被子,人压在上面不太好拉,我只能扑棱身子边折腾边弄,把床弄得晃悠悠的,总算是把被子拽到身下铺平。

 

杨超群安静地看着我安顿好,这才把眼睛闭上。我盯着他看了半天,发现他这次没再睁开。杨超群神情看起来放松了不少,可能因为多了大活人个人在旁边发光发热的,被子里暖和起来了,他脸色也比刚才好了一点。估计他是累极了,才刚过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很好。我顺着躺下,还觉得有点清醒,于是掏出手机去查他刚才讲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Endogenous depression,搜出来,叫做“内源性抑郁症”,好像是说这种类型的抑郁症是身体机能出了毛病,没法调节了,和外因没有太大关系,比如什么学业碰到困难啊、自卑啊、感情受挫啊什么的,与其说是心理疾病,不如说是身体疾病。

 

这个病大多数都是先天的,而且是慢性,很难根除。资料上说,发病的时候“可以从闷闷不乐到悲痛欲绝,甚至发生木僵状态”,木僵状态,应该就是我今晚早些时候看到杨超群的那个样子了。

 

我翻来覆去看了很多资料,也查到了不少患者的自叙,描述长期失眠和食欲匮乏的折磨,极其容易疲劳,发病严重时甚至无法动弹,只能直挺挺躺着直到症状缓解。有很多人,还会在轻生之前打自杀干预电话,没办法控制自己去自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实话,在杨超群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抑郁症和自残只不过是一帮玩情绪摇滚的小屁孩儿拿来博取同情关注的装逼手段而已,所以一直不以为然。我这想法真不地道。回头看看刚才我问他的问题,那真是要多混蛋有多混蛋了。

 

我侧身打量着杨超群熟睡的、带着病容的脸,暗暗感慨他是有多不容易。生在这种家庭里面,压力必然是超过普通人想象的。听Ken说,他的学业方面也是厉害到不行。从小就有这个病,不知道得吃多少苦才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身边又没人理解他,多数人对抑郁症都报有像我之前一样的想法,认为有些人天生不愁吃不愁穿的为什么还要想不开,简直太作了。我总觉得,他之前的每一次发病,是不是都像今天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硬生生地挨过去……

 

光环背后总有辛酸啊。何况杨超群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大苦逼。我突然正义感爆棚,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了。想着想着,我的注意力不知怎么的就飘到了他的睫毛上去。这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颤的,怎么那么长,那么翘,那么可爱,这根本就不是个男生的配置吧?

 

意识流失之前,我只记得某种好像被杨超群那颤巍巍的睫毛从脑子里扫过去了的触感,痒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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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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